他现在独自一个人,枕着自己的胳膊,躺在官渠岸南边大平原的麦地里,不知道应该怎么办。他没有吃早饭,肚里也不饿。他一口又一口咽着自己的唾沫水,润湿着干枯的喉咙。
他躺在松软的黄土和柔嫩的麦苗上,手里不停地把土块捏面。他仰望着无边蓝天上,几朵白云由东向西浮行。一只老鹰在他躺的地方上空盘旋,越旋越低。开头,老汉并不知觉,后来老鹰增加成四只、五只,他才发觉它们把他当做可以充饥的东西了。
“龟子孙们!我还没死哩!”他坐起来,愤怒地骂道。
老鹰们弄清楚他是个活人,飞到别处觅食去了。
梁三老汉是无目的地跑出来,躺在田地里的。他想到什么地方去,和什么人在一块蹲一蹲,把窝在心坎的郁闷倒一倒,然后再回家去。但他这样躺了好久,还想不出他该到哪里去找谁,才不至于惹人笑。家丑不可外扬呀!
他本来没准备提二十几年前的伤心事。那些关于老婆和生宝进他门的伤感情的话,是他由于愤怒失去了理智的一刹那,冲口说出来的。刺痛了老婆的心,他才悟到不该提那层事;揭别人的疮痂,不管关系怎么深,都是不好的。但他和老婆闹仗,他并不后悔。这是他蓄谋好久的,一直在瞅着一个适当的时机爆发。他想:他一闹,让生宝的亲娘扯他的腿,比他和养子直接冲突要好些。但是他的一句过火的话,惹得老婆哭哭啼啼,他恨自己的愚鲁,没有自制力。
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,在官渠岸的小巷里爆发了,惊动了梁三老汉。
“噢噢,架梁啦!”老汉在麦地里坐起来,用手齐眉搭起棚瞭望着,情不自禁地开口说,“架梁啦!架梁啦!蛤蟆滩又一座新瓦房……”
他想:“我也到那里去看看……”
稻地的南边有一条主渠,所有下堡村对岸的稻地用水,都从这条渠里来,所以叫做官渠。官渠南岸是旱地,地势比稻地高,有四五十户人家沿渠岸形成一条小街,人们按地势叫做官渠岸。解放后,人民政府把散布在稻地里的从各村移来的四十来家佃户和贫农,同这官渠岸划成一个行政村,属下堡乡所管,列为第五村。
盖房的是富裕中农郭世富,是梁三老汉顶羡慕的人。那弟兄三人当年跟老郭从下堡村西边的郭家河,移住到这蛤蟆滩来,在财东家的地上打起四堵土墙,搭成个能蔽风雨的稻草庵子,就住下来了。现在人
家是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,几十亩稻地的庄稼主,在三合头瓦房院前面盖楼房了。前楼后厅,东西厢房,在汤河上的庄稼院来说,四合头已经足了。梁三老汉几十年来只梦想能恢复起他爹盖的那三间房,也办不到呀!
啊呀!多少人在这里帮忙
!多少人在这里看热闹!新刨过的白晃晃的木料支起的房架子上,帮助架梁的人,一个两个地正在从梯子上下地,木匠们还在新架的梁上用斧头这里捣捣、那里捣捣,把接缝的地方弄得更合窍些。中梁上挂着太极图,东西梁上挂满了郭世富的亲戚们送来的红绸子。中梁两边的梁柱上,贴着红腾腾的对联,写道:“上梁恰逢紫微星,立柱正值黄道日”,横楣是:“太公在此”。这太极图、红绸子和红对联,贴挂在新木料房架上,是多么惹眼,多么堂皇啊!戴着毡帽的中年人和老年人的脑袋,戴着黑制帽和包头巾的年轻人的脑袋,还有留发髻的、剪短发的和梳两条辫的女人们的脑袋,一大片统统地仰天看着这楼房的房架。梁三老汉把自己穿旧棉衣的身体,无声无息地插进他们里头,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,连他左右的人也没扭头看看新来了什么人。他在大伙中间,仰起戴破毡帽的头看着。